“文明”的探討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論題。西方界定的“文明”(civilization)取中性、復數概念,一般指“確立的”社會秩序或生活方式(雷蒙·威廉斯《關鍵詞:文化與社會的詞匯》)。1756年,米拉波侯爵(1715—1789)在《人類之友或論人口》一書中首次使用la civilisation。高毅指出,這一西方“文明”概念的原始內涵顯示,文明有真假之分。所指真正的文明講究“美德”,抑制人性中“自私貪婪”的一面,以實現人與人、民族與民族之間的“和諧共生”(《淺論“文明”概念的原始內涵及其現實意義》)。阿諾德·湯因比認為在精神的意義上的文明,“也許可以稱之為創(chuàng)造一種社會狀態(tài)的努力,在這個社會狀態(tài)中,整個人類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大家庭的成員,將在一起和諧地生活。我相信,這就是迄今已知的所有文明一直有意無意追求的目標”(《歷史研究(插圖本)》),同樣重視人類生活的“和諧”。
中國古代也有“文明”語匯,如《易·乾》曰“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”,孔穎達《正義》:“天下文明者,陽氣在田,始生萬物,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。”《書·堯典》曰“浚哲文明,溫恭允塞”,孔穎達《正義》:“經天緯地曰文,照臨四方曰明。”《焦氏易林·節(jié)之頤》又云“文明之世,銷鋒鑄鏑”。此主要說文采、文德的光明輝耀,指文教昌明,同時也有“和諧共生”之義。
一般認為,“文明”有兩種標準。第一種標準是技術發(fā)明,如金屬、城市、文字。考古學界比較關注,夏鼐很早便說“已有城市作為政治(宮殿和官署)、經濟(手工業(yè)以外,又有商業(yè))、文化(包括宗教)各方面活動的中心。它們一般都已經發(fā)明文字和能夠利用文字作記載(秘魯似為例外,僅有結繩記事),并且都已知道冶煉金屬。文明的這些標志中以文字最為重要”(夏鼐《中國文明的起源》)。有意思的是,“這些要素,在有些文明那里是缺失的,但中國文明是三大要素齊全的文明,在十大文明中,傳播范圍最廣,連續(xù)性最強”(李零《從“文明”二字想起的——〈了不起的文明現場〉引言》)。第二種標準是社會組織,如私有制、貧富分化、社會分工、社會分層,以及是否形成復雜社會,特別是有無國家的出現。恩格斯說“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”。史學界重視此說。不過,后一標準的中西差異仍存。李零指出,西方將前現代國家稱state,對應州縣規(guī)模的小城小國;將現代國家叫nation。而中國在夏、商、周時期的規(guī)模已經遠大于state。西周不是城邦國家,有天下共主,不宜對應使用kingdom,而至少是united kingdom。
此基礎上,“政治文明”(political civilization)取廣義概念,一般指人們改造社會所獲得政治成果的總和。它以社會生產為基礎,形成發(fā)展還受到自然環(huán)境、歷史傳統、族群特性等因素影響。需要提到,“西方文明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是指政治方面的內容……政治文明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方面,有著相對獨立的價值形態(tài)和制度安排,標志著人類在政治生活方面的進步形態(tài)”(孫關宏《中國政治文明的探索》第四章)。
在文明史的研究中,政治文明涉及內容固然廣泛,但關鍵性構成應當具體而明確。政治文明主要包括政治制度、法律制度與民主制度等方面,其中核心內容是國家政治制度。同時,政治文明也是人們政治思想和理念的實踐與體現,包含由政治勢力所構成的人的因素。進而言之,中國之所以會與西方走著不同的文明道路,蓋因政治制度及其背后的政治思想與理念有別。我們應當嘗試對中國政治文明中富有創(chuàng)新性、具有獨特性內容的探索。
張光直認為,世界走向文明進程存在兩種最主要的方式:一是世界式的、非西方式的、連續(xù)性的;二是西方式、突破性的。中國是前者的代表,“很可能代表全世界大部分地區(qū)文化連續(xù)體的變化法則”(張光直《考古學專題六講》);或者說,“中國的形態(tài)叫做‘連續(xù)性’(筆者按:Continuity)的形態(tài),而將西方的叫做‘破裂性’(筆者按:Rupture)的形態(tài)”,“中國的形態(tài)很可能是全世界向文明轉進的主要形態(tài)”(張光直《連續(xù)與破裂:一個文明起源新說的草稿》)。而劉家和根據亞里士多德《物理學》對“連續(xù)”的論述,指出中國文明史在“種”上是同一個,也在主體上是同一個,又在時間上是同一個,所表現出的連續(xù)性無可懷疑,具有邏輯根據;而西方無論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、埃及文明與波斯帝國之間,還是波斯帝國與希臘之間、希臘與羅馬之間,在“種”上、主體上、時間上都不是同一個,彼此之間的外限都不是同一個,“它們之間當然只能是斷裂的”,“包括黑格爾在內也不否認它們之間是斷裂的”。他同時參考湯因比晚年關于文明的三階分類說,提示當代西方文明在世界歷史上已屬第三階(期)的文明,即從屬于敘利亞文明(又向上從屬于美索不達米亞、埃及文明)和希臘文明(又向上從屬于愛琴文明),文明主體已至少變異兩次,其間一再斷裂;而中華文明有歷史階段之變(不同階段之間的外限是同一的),文明主體卻無根本之變,其間未曾斷裂(劉家和《中西古代歷史、史學與理論比較研究》緒論)。
有鑒于此,“社會科學里面自西方經驗而來的一般法則不能有普遍的應用性”,“用從中國古代史和從中國古代史發(fā)展本身看到的法則,來豐富一般社會科學的理論。這方面是以往中外學術界較為忽略的”(張光直《美術、神話與祭祀》)。如楊慧林指出中國知識體系中的“中國化”,展現出與“同一律”有別的“相關律”邏輯:“相與而共”“共享而同”“相反而成”(《解讀“中國化”問題的中國概念——以“對言”和“相關”為例》)。這對于認知中國文明的自身特征、世界文明的多樣理念,便具有啟示。綜上言之,“研究中國的古代史不能不研究世界史,研究世界古代史更不能不研究中國史”,“在建立全世界都適用的法則時,我們不但要使用西方的歷史經驗,也尤其要使用中國的歷史經驗。根據這些歷史事實建立的法則,其適用性會大大加強”(張光直《考古學專題六講》)。
由于張光直所論,集中于史前史、上古史,即進入文明的路徑,那么立足進入之后的中國文明史的整體考察,更有助于釋證和說明這一關鍵論題。又由于西方式、突破性的文明發(fā)展呈現的主要是經濟、技術的關系,即人對自然的關系,而世界式的、非西方式的、連續(xù)性的文明發(fā)展呈現的主要是政治的關系,即人與人的關系(參看張光直《考古學專題六講》,第18、23、13、19頁),那么開展中國政治文明研究的學術意義,便得以彰顯。
有趣的是,中國雖被視作“世界式的、非西方式的、連續(xù)性的”的代表,但實際上卻是世界范圍內、此種方式中唯一未中斷、未分裂的文明。這本身便值得留意。
同時,中國又是具備自身政治邏輯、呈現較強內聚性、長期保持對外交流并持續(xù)產生廣泛影響的文明。關于“長期保持對外交流”一點,過去或有低估。劉莉、陳星燦指出“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(qū)在史前時期確實存在聯系,這種聯系始于史書所載漢朝西北商路建立之前”,“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刺激了中國社會政治與技術的發(fā)展”,“在接受和再創(chuàng)造的過程中,這些技術有助于中國早期文明產生新型的文化價值,開創(chuàng)社會發(fā)展的新時代”(《中國考古學: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早期青銅時代》第十一章)。邁克爾·曼(Michael Mann)也提到“我們夸大了歷史上各個國家的孤立隔絕狀況。中國原來就一直是亞洲的一部分,而且經常是歐亞大陸的一部分……現在它再次開始在世界上扮演一個更加重要的角色。但是,‘全球化’對中國并沒有多少新意”(《社會權力的來源(第一卷):從開端到1760年的權力史》“中文版前言”)。關于“持續(xù)產生廣泛影響”一點,又可試舉兩例。青銅冶煉技術以兩河流域出現為早,東傳中土后,我國先民通過自己的勤勞智慧,發(fā)展出高超的工藝技術和藝術水平。早期中國的商文明由此被概括為青銅文化,在當時世界文明中成就輝煌,如李學勤先生所言:“中國古代的青銅冶鑄業(yè),就其規(guī)模而言,在公元前的世界是罕與倫比的?!保ā稏|周與秦代文明》第二十章)與之相類,鐵的冶煉也較早出現于兩河流域。保持對外交流的中國經不斷探索、不斷創(chuàng)新,又形成自成體系的鋼鐵冶煉工藝。特別是煉鋼的諸多新技術,中國后來居上,反而領先西方達幾百甚至上千年。由此,借用而變通張光直的表述,從中國歷史中“概括出一般的法則,并由此對西方社會科學的法則作出加強甚至改進”,中國政治文明史也將發(fā)揮很重要的作用。
(作者:孫聞博,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、“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(fā)展工程”協同攻關創(chuàng)新平臺教授)